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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曲枝还是哭了。
她蜷曲着身子,背向子谦,把锦被拉到下颌,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,肩头抽动不休。
子谦开始也不说什么,看着那单薄的脊背,指尖轻触着消褪不尽的鞭痕,一道一道地抚了过去,轻声问:“恨我么?”
曲枝不说话,抽泣停了停,又接着呜呜哽咽。
子谦笑了一下,说:“我也恨啊……”然后他开始淡淡地说话,对这亡国的女奴说起他尊贵美丽的王妃,那英姿飒爽的女将军,战功累累,果敢英勇,但王府里奴婢们犯了过错,却不忍心责罚,每每替他们求情……还有她是怎么死的。在说到未雪明的死时,他也停了停,语气和手指都变得僵硬。他想起了生平第一次杀人,十六岁在军中的初阵,当敌人冲到面前,战马交错的那一瞬,握紧了剑,按平时重复过千百遍的格斗训练,奋力地挥手削去。那一瞬间他脑中其实是一片空白,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也不知道这一剑下去会有什么结果,心中却又有着隐隐的狂喜期盼,就像一颗种子急着要发芽;直到敌人的血从断头处嘭地喷射到半空,溅了他满身,他才慢慢回过神来,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在无知无觉中又挥剑砍翻了另外两个人。这一生恐怕也是杀人无算了,别的都模糊淡忘,哪怕是斩杀了敌军的重要将领,却一直清晰地记得初次杀死的那个无名骑兵。那是迫切的,也是茫然的;那时心里想原来如此简单,同时又惧怕,好像那一剑砍杀的人就是自己。他的心里慢慢地腾起了杀人的念头,于是又沉默,过了片刻,才发现她已转过身来,睁大了亮晶晶的圆眼睛,默默地看着他。
他被她的表情激怒了,于是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腕,压倒她,又迫切又茫然,杀人一般,似是而非。她的泪水再次涌起,就像一张纸被他揉成一团又立刻展开,留下遍体疼痛的折痕。她疼得浑身出汗,但不挣扎,就像是犯了什么大罪,甘愿受罚一样,任凭他凶狠。这种委屈无声的忍耐使他冷静了一下,倦怠又自厌地放开了手。“傻丫头……”他叹息一声,“这不关你的事。”
不关她的事。
真的么?
曲枝总觉得列祖列宗总在天上对自己怒目,于是总是羞愧仓皇地低着头。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还没应战就逃跑的士兵,在子谦面前丢盔弃甲,逃不掉后居然就屈膝投降了。她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稀里糊涂的,对子谦的恨就只剩一半了,然后就只剩两成,然后就只是有些怕他,然后连怕也不怎么怕,一时见不到,竟有些心慌着急了。她痛恨自己这般糊涂软弱,不知道该怎么办,同时决定,在见到子谦的时候要大声对他说:“你是我亡国的仇人!我不愿意服侍你!”她觉得说出这话子谦一定会同意,因为他好像不是不讲道理的人,接着她就觉得自己理屈气短,如今亡国为奴,有条件和他讲道理么?于是每到了子谦的面前她就说不出话来,并且害怕,怕子谦沉下脸生气,怕他再打她。皮鞭落在身上实在很痛,痛得她做不出慷慨赴死的英勇姿态。她纳闷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——以前才不怕他打呢,他生气才是她的大胜利。
她在子谦面前总是怯怯低头,小声应答,看见子谦面色不喜便惴惴地想:他为什么不高兴?是我惹了他么?她又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只蝼蚁,哪有什么力量能惹他生气?想到自己竟是如此低贱卑微,她对自己深深失望。她已忘了自己曾有尊贵的郡主身份,只记得自己现在是个身不由己的奴婢;她偷眼看他的眉梢和嘴角,在他笑吟吟地把她抱在膝上、吻着她的后颈时,身不由己地发抖。
虽然子谦在她的印象里已不再是最初那个浑身酒气的凶神恶煞,曲枝仍是不愿与他同寝。她推脱闪躲,羞怯地忍耐,不知奉承。她早已不是处子,有时仍会落红。子谦也不是个温存细致的人,最后曲枝总是疼得哭起来。子谦屡屡败兴,终有一天怪曲枝娇气得过分。曲枝也是新仇勾起了旧恨,怄气中大哭地怨子谦以前是如何强占她的。子谦诧异,却是怎么也想不起,问:“是这样的么?”曲枝尖声恼道:“就是你!就是你!”子谦笑了一笑,翻身自己睡了。曲枝哭了一阵,无奈无趣,也翻过身去,咬着被角默默流泪。待她朦胧地要睡了,子谦却又翻过身来,搂着她的腰,在她耳边轻轻说:“你做良媛罢。”
良媛在王府的姬妾里虽然只是中等地位,却是个正式的名分。先前秦王最宠爱的窈娘,还有其他侍妾,细论起来,依旧是奴婢。曲枝小声说:“不……”但子谦又丢开手,翻身睡去了。曲枝一个人暗暗地生闷气,知道他又假装没听见。她满心恼火、别扭,恨不能把他扳转身来,对他的耳朵大声吼道:“我不做你的良媛!”但她又怕他生气。她觉得列祖列宗正在天上怒目,于是鼓起勇气,伸手,放在他的肩头。然后所有的勇猛到此就戛然而止,她没敢再动。他也没转身,只是把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。她的手小巧地淹没在他的掌下,她从他的手心里偷了些力气,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不做你的……”
“这事由不得你。”他一句话又说得她溃不成军。
她哼了一声,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,却生不出气,似乎事情就该如此。列祖列宗一定不会饶恕她的。
他翻过身来叹气:“你是水做的么?”
良媛的身子不是很好,太医来诊断,含混地对秦王说,良媛体虚,先前怕是受过什么大害,落下了一个大症候,想要怀孕生子是不成的;如今且慢慢调养要紧,房事须节制。有经验的嬷嬷为良媛验看后,也对秦王说,良媛身上带伤,还请殿下怜惜。子谦说知道了。曲枝知道自己有大病时不禁呆了,她想这是列祖列宗知道她糊涂软弱、拗不过灭国的仇人,所以在暗中帮她。接连几日子谦不再和她啰嗦,曲枝却又糊涂起来。虽然她不曾和子谦说过来上都这一路的经历,子谦也不曾问,但是她想,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?他一定是厌弃她了。想到这里她感觉恐慌,一种不同于愧对列祖列宗的新的恐慌,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。
夜里曲枝哭了一阵,然后擦干了眼泪,想了又想。她光着脚,也没穿外衣,悄悄地就跑到子谦的屋里,蹲在床边。子谦正半躺着看书,诧异问:“做什么?”曲枝不说话,睁圆了眼睛看他。子谦皱眉:“怎么这个样子?”话音未落就听曲枝打了个喷嚏。子谦丢开书,道:“上来。”曲枝便爬上床,钻进被子,蜷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。“着凉了罢?”子谦责怪,把她紧紧地贴在胸前。
“我是不是……永远也不能……”曲枝嘤嘤地小声问。
“过两年就好了。”子谦笑道。
曲枝半信半疑,子谦便摸了摸她的头。用首乌油洗发后,她的头发又变回原来青幽幽的黑色,新长出的短发像春天的小草般细茸茸的可爱。她的脸还是很清瘦,皮肤白了,鼻梁上的雀斑淡了。她的皮肤上还带着少女似的隐约幽香,子谦深深地吸了一口,微笑起来。曲枝被他捂得暖了,不发抖了,抬眼看见他的微笑,自己也讪讪地笑了笑。她想了想,慢慢地把双唇贴到了子谦的嘴上。子谦犹豫了一下,一动不动,任由她在自己的唇上轻轻摩娑,缓慢而笨拙,过了一小会儿,感觉到小小的温热舌尖在轻触自己的唇,他便张嘴,与她热烈交缠。
“今天我陪你罢。”她小声说,“以后……”
以后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子谦吞了下去。曲枝又慌乱起来,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胸不够丰满,而且不知为什么,近日来左边的胸乳比右边的大了一圈,多不好看啊。这一定会让他扫兴。她难为情地把手臂抱在胸前,想藏起来,不给他看。但他轻轻用力就把她的手分开了。他吮着那花蕾般微微隆起的胸膛,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殷红的痕。曲枝轻轻啊了一声,再次举起双臂,却是抱住了他。大概是羞于面对列祖列宗在上的怒目,她满面红晕并闭起了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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